血中香槟酒,鬓间纸玫瑰
 

丁枫的第N次辞职冲动35

  35 花凋


  无星无月的夜色中,一队人马如暗夜中的一群蝙蝠,顶着寒风,迅疾地飞过皑皑白雪。


  拉车的三匹马一个个跑得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呼气凝成的霜花。护送马车的随从们也各自一言不发地疾驰。即便不在蝙蝠岛,原先蝙蝠岛的手下们也绝对不会质疑原随云的命令。为什么救方思明?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谁管呢,反正原随云这么说了,先救过来再说。


  “思明,我们回家了……”马车里,原随云抱着浑身裹了两床棉被的方思明,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给方思明减震。他低头在方思明滚烫的、渗出一层汗水的额头上吻了吻,一字一顿,安慰地说道,“我们回家了……”


  尽管原随云尽全力地护着,可方思明还是觉得浑身都快要散架了。朱文圭已经死了,可那些超度不了的来自过去的阴影依旧阴魂不散,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上,都似乎有一只长满獠牙的冰冷的嘴食肉吸血。冷冰冰的疼,冷冰冰的累。方思明觉得他要被撕碎了。那感觉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一张娇贵的古琴,琴弦被一根根扯断,发出一声又一声刺耳的鸣响,整个琴身都在嘎吱作响。


  他要碎了,碎成一堆脆弱的木片,从此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心中似乎全无来源的恐惧和悲伤更让方思明不安:他似乎觉得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正在流失,正在像琴弦一样,一根一根地被扯断。


  方思明靠在原随云怀里,不见面的时候他只想着一别两宽,再不相见。原随云破门而入,抱着他,他甚至能感到原随云心脏正在狂跳的时候,方思明的心就立刻化了:他不忍心冷着脸让原随云走,他不忍心看着一直潇洒镇定的原随云抱着他,露出惊慌难过的表情。原来见不到原随云的那些天,他就像是生了一场重病,只有见了面,这场病才能好。他是直到自己病好了,才察觉出之前生了病。


  “你怎么样?哪里难受?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你受伤了吗?”原随云在他耳边轻轻问道。


  “没有……或许只是癸水来了吧……”方思明说完,心里忽然难以言喻的尖锐地阵痛着,就像之前在冰火寨被关进洞窟里,忽然感受到的安心镇定一样,不知道何为会忽然这样。他想哭,却只是又在剧痛中出了一身冷汗。


  方思明像濒临溺死的人一样大口喘息着,仿佛不逼迫自己呼吸,他就会窒息而死。


  “思明?你怎么了?”


  “我……好难受……好冷……”方思明咬着牙。不行,还是根本哭不出来。“随云,把我抱得再紧一点,我……好难受……”


  原随云果真把他抱得更紧了,紧到让他觉得有些憋气。但是即便这样,方思明还是觉得,他整个人都散了:所有的琴弦都断了,琴轸、雁足、龙池、凤沼,所有的东西都碎成了木片。


  他想起了他的第一次癸水刚刚结束时,原随云半是急色,半是有心折辱,不仅强吻了他,还……他只记得他最后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竟然夺路而逃,跑到了蝠华观潮的山顶。那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相信,他之后居然还会在原随云身上找到温暖。


  是这世道太冷漠了,还是他这个人太下贱了呢?那时候他明明恨得无数次在心里诅咒原随云不得好死。可现在,他却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他想永远被原随云紧紧地抱在怀里,带着所有的悲伤和恐惧沉沉睡去,以前的和以后的痛苦,他都不需要再尝。


  那天,原随云带着他从蝠华观潮嗜血的蝙蝠群之间回到了心境;现在原随云抱着他,仿佛是把他从地狱里抱出来,要带他回到人间。


  可还是好疼。地狱的业火还在如影随形地烧灼。无论怎么跑,都逃不掉。


  方思明后来想,他应该还是在车上睡着了,或者是昏了过去。因为当他只记得被原随云抱上车,抱得连骨头都疼了,接下来的记忆就是一睁开眼,他看见了灿烂耀眼的阳光洒在广宁镇屋檐下的冰柱上。透明的冰柱映出了清晨没有一丝云彩的薄缥色的天空。但那时连盯着明亮的东西看对他来说都是过大的体力消耗,他只能继续闭上眼睛。他浑身发热疼痛的症状比被原随云抱到马车上时更厉害了,就像一个已经在地狱里关了太久,不习惯人间的空气的鬼魂。他被硬生生抛到人间,无所适从。


  接着是叽叽喳喳的人声:


  “公子放心,药材都有的!慢点,前面有道门槛……”是丁枫。


  “原随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奇怪,怎么常羲也在这里?


  “是嫂子!”这一声又细又脆的呼唤也不知道是三个小丫头里面的谁,“你们快来,真的是嫂子,嫂子真的回来了!”


  三个小丫头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方思明心想,当时自己的模样应该是惨得吓人了,因为小丫头们一看见他,不知道是谁起了头,竟然全都哭了起来。


  唉,这群孩子们……


  一时间周围都是忙碌的人声人影,方思明很快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他只感觉到原随云把他抱到床上,脱掉他身上又脏又冷的衣服,把他整个人塞在已经暖好的干净的被窝里。


  “思明,我刚刚给你号过脉,你身上的毒性已经都清了。你别怕,可能你只是累着了……”原随云安慰地说道。


  那么,他应该是安全了,这里是原随云的地盘,原随云就守在他的身边。他安全了——可意识到这一点,方思明心头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痛苦反而更加强烈,强烈得他恨不得大声喊叫出来,恨不得自己根本不曾存在。


  ————————————————


  隔壁房间,三个小丫头围着方思明换下来的一堆脏衣服,正准备翻找、检查一番之后拿去烧掉。


  醉溪开始翻棉袄,惊鹭开始检查鞋帽和靴子,回舟拿起方思明的裤子,看着上面一层又一层的血迹,心里本能地害怕起来。


  “惊鹭,醉溪,你们来吧……我不敢……”回舟盯着那些血迹,害怕地退了好几步。


  “你怎么了,回舟?”醉溪还在问着,惊鹭却苍白着一张小脸,机械地翻开了夹在最里面的亵裤。


  上面的东西和她七岁那年在她娘亲裤子上看见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一团小小软软的东西,仿佛枯萎皱缩的白花,浸着慢慢干涸凝固的血液粘在裤子上。


  惊鹭尖叫一声,夺路而出。


  惊鹭忽然冲进卧房,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她拦在方思明的床前,不让原随云碰方思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原随云沉下脸,低声呵斥:“胡闹什么,出去。”


  惊鹭哭得鼻涕口水和着满脸的泪一起顺着下巴往下滴,断断续续地说不出整话。但她就是不肯挪动,仰着脸,顽固地哭着求着原随云:“不要打嫂子……大哥你千万、千万不要打嫂子……孩子没了……嫂子也疼的……真的是会疼死人的……你不要打他……”


  原随云不明白惊鹭为什么忽然觉得他会打方思明。他只听明白了四个字——“孩子没了”。


  孩子?


  思明的孩子?


  一瞬间电光火石。


  难道,之前他摸到的脉象,不仅仅是中毒吗?那些奇怪的,仿佛是毒性寄生到了身体里面的脉象……难道是……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啊……


  方思明一瞬间也是头脑空白,他虚弱地想从床上坐起来,想去拉住惊鹭,让她回头,看着自己的眼睛再说一遍。可是他身体在颤抖,根本抬不起手来,最后终于挤出来一句颤抖的问话:“惊鹭,你刚刚说的是……‘孩子’?”


  惊鹭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就被原随云粗暴地推到了一边:“胡说什么?滚出去!”


  开什么玩笑,思明刚刚经历过那么多惊吓折磨,怎么能再去听失去孩子的噩耗?


  惊鹭彻底吓坏了,她尖声哭叫着:“你不要打人!你不要打嫂子!”


  原随云脸色铁青:“住嘴!”


  原随云几乎没有发怒的时候,但一旦发怒,模样就非常吓人:毫无血色的脸,仿佛闪烁着鬼火的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整个房间没人敢说一句话,只有惊鹭无助而惊恐的哭泣声。


  她哭得分不清现在和过去:娘亲的孩子没了,可是爹爹却打了娘亲,奶奶和大姑姑也说娘亲没用。娘亲那天晚上发着高烧,哭得好伤心。


  娘亲是被活活疼死的。


  终于,虚弱的恳求打断了惊鹭的哭声:“随云,别吓唬惊鹭。她没做错什么。”


  其实已经不需要再问了。他知道的,他感觉到过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像是扯断琴弦一样,从他的生命中被凶狠地扯断。他比谁都清楚。方思明终于在床上坐起来,一点点挪到床边,伸手拉了拉原随云的衣袖,用温柔地仿佛哄劝的声音,对原随云道:“别这样。随云,她吓坏了。”


  丁枫和柳念总算缓过神来,把已经吓得不会走路的惊鹭扶了出去。


  果然,另外两个小丫头一直在外面偷听,把里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看见惊鹭出来,三个小丫头立刻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柳念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索性干巴巴地冷笑了一声:“瞧这人仰马翻,天塌地陷的。丁枫你还真说对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你闭嘴。”


  听见这决绝得近乎冷淡的三个字,柳念诧异地转过头:向来哭唧唧且抱怨不断的丁枫此时此刻却近乎恶狠狠地盯着她:“公子已经回来了,蝙蝠岛就不可能散。日子照过。”


  ————————————————


  被方思明因为发烧而滚烫的手碰到时,原随云整个人都被烈火烧着了一般。


  为什么他还是没能保护好方思明?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察觉到房间里还有朱文圭?那个老匹夫就算是个丧家之犬,可折磨起自己的义子时却不会手软。老匹夫对方思明什么说不出来做不出来?等他终于冲进去的时候,思明已经被伤透了。


  他太得意,太疏忽了。


  早知道就该立刻把门踹开。


  早知道就该在翟天志第一次报信说方思明出现在万圣阁的营地时,不计一切代价,硬抢也要把他抢回来。


  早知道就该仔细研究方思明的脉象。


  早知道他就不该放任方思明离开蝙蝠岛。


  丁枫和柳念逃命似的把惊鹭带出了房间。方思明仿佛依旧不放心似的,拉着原随云的衣袖,轻声恳求着:“别去吓唬她……她没做错什么……”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要为别人求情?”原随云终于开口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也落泪了。他转过身,赎罪一般跪在方思明身边,紧紧抱着呆若木鸡的、脸上却依然残留着一丝恳求神色的方思明。


  方思明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了。他伸手摸向自己一直扁平的小腹。这里曾经有个孩子?他和原随云的……孩子?


  难以置信的、他们的孩子。


  会选择在这样一个肮脏不堪的身体里孕育的孩子,应该很宽容吧?


  那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想起来了,在冰火寨的洞窟里,那个孩子试着和他说话呢,求他一定要活着出去,要他冷静下来,求他保护自己——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会有那样平静的感觉!


  他曾经感受过的:血脉相通,心意相连。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真正的血亲。一个血肉里融着他和原随云的情爱和羁绊的神奇的小人儿。


  这个孩子一定是想要活下来的。在他自己都几乎绝望的时候,这孩子还想要活!


  他答应了那孩子的!他答应了要保护她的!


  孩子……随云,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


  很多年后,当方思明想要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时,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当时他是怎么在原随云怀里哭的,连接下来好几天的事情,他都一件也想不起来。甚至他曾经在洞窟里感受过那个孩子的存在的回忆,也跟着一起越来越模糊:就仿佛是头脑自作主张地删除了他无法承受的伤痛记忆和所有那些让他悲伤的想法一般。


  无论过了多少年,甚至是在他和原随云又有了孩子之后,方思明还是完全想不起来那些天的事情。


  地狱的业火最终还是追上了他们,把一切都烧成焦土,甚至连回忆都只剩下一片空白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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