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中香槟酒,鬓间纸玫瑰
 

丁枫的第N次辞职冲动34

  34 寸草心 续


  原随云的说话声把朱文圭惊醒了。


  本来已经被方思明哄到睡着的朱文圭坐起来,盯着守在门口的方思明,用仿佛是幼童一般惊恐恳切的语气哀求道:“别开门!外面一定是燕王的人,对不对?你不要信他们,他们一旦抓住我,就会立刻杀了你!”


  “什么燕王?”方思明迷惑地看着义父。现在还有哪位王爷的封号是“燕”吗?


  朱文圭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从床上翻身下来,几步跑到方思明面前,在他面前跪下,拉住方思明的手,紧张地压低声音:“你千万别被燕王骗了。燕王不会手下留情的,所有保护过我父皇和母后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主动向燕王投诚,最后都被他杀死了。”


  方思明恍然大悟,进而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义父甚至不认识他了,甚至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出去。”方思明同样压低声音,像安抚一个受惊吓的孩子一样,说道:“二皇子,你放心。”


  听见“二皇子”这个称呼,朱文圭苍老得仿佛被北风吹裂的树皮的脸忽然闪过一丝欣喜温暖的光,像个满足的孩子。那是他花了一辈子想要重新夺回的身份:建文皇帝的二皇子。


  朱文圭乖乖地由着方思明扶回床上。方思明要给他重新盖好被子,可朱文圭不肯躺下睡:“燕王的手下不会冲进来吗?”


  “他们不是燕王的手下。二皇子放心,他们不会进来的。当然,燕王的手下也不会知道这里……这里很安全……睡吧……”


  方思明一边轻柔地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了从云梦偷师时得到归鸾铃,轻轻摇动起来。


  他太了解义父了。只是他已经有清晰记忆的那些年,万圣阁就经历过好几次近乎覆灭的险境,更别提义父从小被朱棣囚禁、追捕,“死”过好几次。塞北的这场劫数的确会深深打击义父,但是义父不会软弱到因此坠入疯癫的深渊中寻求安慰:除了义父自己的性命,无论是曾经多么得力的下属,或者是曾经多么珍惜的宝贝,义父都会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舍弃。就像当初义父在明月山庄轻易地舍弃了他——朱文圭的心足够硬也足够冷,哪怕是部下损兵折将,哪怕是一时没有找到七星秘宝,他也不会发疯。


  在他离开万圣阁之后,一定又发生过什么。


  想要调查清楚真相,甚至找到能让义父恢复神智的方法,只有使用云梦的引梦术在义父的记忆中寻找答案。


  方思明以前从没想到他会有正正经经用引梦术治病的一天,更不可能想到他要治疗的人会是朱文圭。


  铃声悠悠,方思明轻而易举地看见了过去几个月朱文圭的见闻:和他之前预想一样,朱文圭一直在为得到七星秘宝而奔忙,也果然没有在意他的义子方思明在蝙蝠岛上的死活。唯一和往常不一样的,就是派到蝙蝠岛探查消息的手下,截获了一张据说是来自沧海、据说有返老还童之效的“金仙饮”药方,朱文圭仔细检查了药方,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服用一剂之后,觉得耳聪目明,体力脑力都大胜从前,从此开始日日服用。


  那张药方看的方思明目瞪口呆。写下这个药方的人极其精通医道,尤其是精通各种草药的特性。一张药方看似平淡无奇,用的全是单看时药性无非是清火、提神、活血通络功效的草药,但合起来却能把提振精神的效果发挥到极致,难怪义父服用了之后,会有耳聪目明之效。但是,按照他在他在暗香和云梦学到的观点来看,金仙饮非常“不厚道”,为了刺激人的精神和感官,不惜透支元气,毒损心神,就像赌场里劝人继续下注,会让赌徒偶尔小赢一把,更会给赌徒们提供好酒好菜,让他们不舍得离开。


  金仙饮是毒药吗?不是。有害吗?不一定,偶尔服用,只要控制得当,不会有任何害处,甚至可能真的让人长期处于耳聪目明的状态:就像自制力强大又家产充裕的人偶尔去挥霍一两把无伤大雅一样。但把金仙饮的药方带到蝙蝠岛附近的人却说,这个药需要每天服用至少一次。


  而朱文圭急于求成,一天能服用两三次甚至四五次。如果没有边境上风云突变的刺激,立刻停止服用,好好调养或许还能消除金仙饮带来的伤害。但心神受损又经受过强烈的刺激,这就好像一间已经被老鼠虫蚁蛀烂了栋梁墙壁的房间又遭遇地震,大厦倾覆在所难免。


  义父已经救无可救。原来如此。


  这样阴损的招数,难道也是原随云拿来对付义父的吗?


  原随云凭什么……


  算了,这种话何必问呢。只看慕启明就知道了。慕启明不会是义父成就大业的路途中第一个受害者,当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既然世上有背负百余族人血海深仇的慕启明,为什么不能多一个背负同样不共戴天之仇的原随云呢?可能,慕启明和原随云的区别只是慕启明一直不知道真相,但是原随云大概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而已吧。


  从梦境中缓过来的朱文圭依然一脸懵懂,他借着房中昏暗的灯火,仔细地辨认着方思明的脸:“你到底是谁?我们从前见过吗?”


  “当然见过。”方思明的泪水簌簌而下,“连我的命都是您救的。没有您我活不到今天。”


  朱文圭狐疑地看着方思明。他只觉得这年轻人脸生得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想不起来自己和这个年轻人有过任何瓜葛。


  “您饿了吧?”方思明避开朱文圭陌生的目光,从房间里的小暖炉上盛了一碗掺着肉丁的杂粮粥,趁着朱文圭不注意,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药瓶,往碗里滴了几滴深棕色的液体。


  “不会有人闯进来。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想了——都会好的。”


  方思明一勺一勺把杂粮肉粥喂给朱文圭,就像小时候朱文圭喂他喝粥一样耐心。他甚至还能记得义父哄他睡觉时唱的歌:金陵附近的母亲们都会唱的歌谣,又轻又软有些模糊的咬字——这一定是义父小时候,伺候他的乳母嬷嬷给他唱的。


  正在化雪的夜晚比大雪之夜更冷上许多。冷硬的北风把积雪吹得更加密实,轻软的雪花一点点冻成了坚硬的冰。夜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原随云站在院子里,久久等不到方思明的回答。事到如今,方思明不可能还想不明白万圣阁变故的背后是他的翻云覆雨手。


  所以,漆黑寒冷的夜晚,无星无月的天穹下,小小的一个院子里,不管他怎么劝,那扇冰冷的门就是不肯为他打开。


  但思明又凭什么给他开门呢。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他强加给思明的:不顾他的意愿把他带上蝙蝠岛,明明知道思明是为了迷惑他在委曲求全,但心里肯定是厌倦难过的,但他还是强要了方思明,最后方思明那样高傲的人,竟然一边做一边哭。这一切的开始,只是他把自己对朱文圭的仇恨宣泄在方思明身上而已。他打趣说方思明是个小骗子,可是方思明又凭什么不骗他呢?


  只有方思明不记得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的时候,才可能心甘情愿地和他欢爱——连他自己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和方思明之间是可悲的一步错步步错。说到底,他根本没有真正得到过方思明。说什么“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不过是他的狂妄自大而已。


  现在的他和当年那个毫无心肝地把小鸟握在手里,眼睁睁看它在惊恐和愤怒中挣扎至死的恶劣的顽童相比,没有任何长进。


  幻想方思明会对把万圣阁害得如同丧家之犬的人浓情蜜意,这样不着边际的妄想未免太好笑了。


  原随云又敲了敲门:“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我们可以就此别过。我确实想见你。可是如果你已经不想见我了,那见了面不过让你徒增烦恼。思明,你很聪明,很懂人心,也有愿意在最危急的时候帮你的朋友,你离开万圣阁或者离开蝙蝠岛,说不定活得更好。你若想走,我可以放你走。如果你以后想来找我,不管是为朱文圭复仇,还是为自己复仇,或者只是想见见我,我都等你。”


  方思明守在床边,守着重新沉沉睡着的朱文圭。原随云的话一字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什么他要放自己走?因为他知道万圣阁彻底完了,义父朱文圭也彻底完了吗?


  原随云冻得连指尖都麻木了。他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句比塞北的夜晚还冷的回答:“既然如此,你走就是了!”


  果然!原随云苦笑。看来这次思明是真的恼了。他们之间……算了吧,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


  夜风呼啸,房门被狂风撼动,门板和门框冻得上牙碰下牙似的咯咯打颤。门外和门里,都是一片死寂。


  方思明在等,他在等朱文圭醒来。他往碗里滴进去的东西,很有效。


  “疼……”朱文圭忽然睁开了眼睛,果不其然,他认出了方思明。“思明,这里是哪里?只有你吗?”


  “义父,”方思明紧紧握住朱文圭的手,“是的,只有我了。以后只有我们父子两个了。”


  “是啊,义父还有你,还有你……”朱文圭两眼放光、精神矍铄地坐起来,“你要为义父学会天下所有的武功,不管是毒药还是琴棋书画,你都要为义父学会……”


  那一瞬间,方思明心里不知道该是自豪还是委屈。他小时候朱文圭让他做好多事,逼他学好多东西,当时他只觉得如同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可最后竟然一件件都办成了,一样样都学会了。但他也明白,朱文圭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了。现在理应是他最清醒的时候,可他居然以为现在是方思明小时候。


  “……义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让你去做,你去云梦,把引梦术学来。”


  方思明辛酸一笑:“义父,您忘了吗?云梦不收男弟子。”


  “你可以假扮成女子!”


  越是纠结难办的往事,越有可能记得清楚,看来义父当初也知道让义子假扮女儿身有多勉为其难——原来当年的义父是知道的。


  “可是我不想。”方思明隔了几乎快十年,终于有勇气对朱文圭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了:“孩儿的身体的确和常人不同,但孩儿自小被义父当做男子教养,也一直把自己当成男孩子。怎么现在连义父也觉得我是不男不女的怪物?义父,这太屈辱了……”


  方思明的心撕裂了一般的疼。即便是他后来被原随云破身的痛苦,也比不上当时万分之一的屈辱。


  在蝙蝠岛上的屈辱真正发生之前,他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了——在义父的亲自监督之下,一次又一次被屈辱凌迟。


  “而且,孩儿不想害人。孩儿每次偷师,都会几乎害死本来想救孩儿的人……这样下去,我还是个人吗?我连畜生连恶鬼都不如了……义父,我可不可以不去……”


  方思明握着朱文圭的手,跪在床边冰冷的地面上哭泣着。自从朱文圭让他去云梦偷师之后,他整个人就在被一点点慢慢地杀死。听说鬼闻不到人间的气味,也尝不出人间食物的味道。接下来的所有时光,他都活得像流连人间的孤魂野鬼。


  那个生前曾经还知道何为真正开心的鬼魂,那个可怜的小孩子的鬼魂,时隔多年,还是想要被超度。


  “必须去!”朱文圭呵斥道,“别以为我平时宠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


  “义父,你让我做别的什么都行。可就是别让我再偷师,更别让我假扮成女孩子……”


  “哈哈哈……”朱文圭忽然大笑起来,“你居然和我讲条件?你以为自己是谁?哈哈哈哈……”


  “我是您当初好不容易救活的养子!”方思明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他顾不得朱文圭讨厌看见他哭泣的样子,直视着朱文圭的眼睛,眼泪像滴落的铅水一样滚滚而下,既像是质问,又像是哀求,一口气不停地说着:“哪怕您当初救活我,只是想要我长大之后报答,我也认了,毕竟天下没有白来的买卖。可是,明明有那么多我能报答您的方式,为什么您非要选最屈辱最痛苦的一种?义父,我是个人,心是肉长的……”方思明终于哭得连嗓音都变调了,“就算是个无知的畜生,您也不能这么折磨它吧……您当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为什么非要去……为什么……”


  朱文圭继续大笑:“真好笑!你还知道屈辱?……哈哈哈,屈辱?你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跟我讲什么是屈辱?哈哈哈哈……”


  方思明跪在床边,哭着看朱文圭旁若无人地自顾自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屈辱?——屈辱?”朱文圭的笑声终于带出了一丝哭音。他一头倒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浑身抽搐,“猪狗不如的东西,还说什么屈辱……哈哈哈……”


  是啊,他太天真了。枉死的孤魂野鬼都是没法超度的,从当年的建文皇帝、自焚而死的马皇后、再到被诛灭十族的方孝孺,全都没法超度。死在万圣阁手下的亡魂,也没法超度。


  一瞬间,仿佛从靖难之役而始的所有亡魂全都扑在他身上,啃噬着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疼痛。


  “义父累了,快睡吧。”方思明支撑着站起来,给越来越喘不上气的朱文圭盖好被子。回光返照已经结束。他最想知道的问题问清楚了。一切都结束了。朱棣别再想抓住义父。毒药真是好东西。


  门外竟然传来用拳头砸门的声音。


  “思明??思明,你现在给我开门!不许胡闹!”原随云急迫得甚至喊出了破音。


  古人有一句诗说得真好,“无以冰炭置我肠”。方思明心想,现在他的身体似乎很冷,又似乎很热,仿佛同时装着冰块和燃烧着的炭火。


  “随云,你走吧。什么都结束了。”方思明拖过一把椅子,想要把摇摇欲坠的门顶上。


  听见房间里忽然传来朱文圭的大笑时,原随云已经是冰天雪地还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听见房间里传来仿佛重物倒地的声音时,他彻底没了耐心。如果仅仅是方思明不想见他,那么他可以一直在外面等,固守君子之交的规矩,除了敲门和劝说,什么也不做;但如果是方思明出了什么事,所有的规矩所有的顾及都得去他妈的。


  破烂的门根本禁不住原随云的一踹,门板连着门栓门框一起从墙上脱落下来。原随云冲进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浓重而新鲜的死亡特有的血腥味,仿佛这里已经是冥府的入口。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北风的呼啸,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思明?你在哪里?……思明?”原随云彻底慌了,他甚至伸出手在一片黑暗和空虚中摸索。此时此刻的他,成了一个惊慌失措的真正的盲人。


  原随云之所以能找到方思明,是因为他差点被一把破椅子绊倒。在那张破椅子旁边,他摸到了方思明的手。仅仅是碰到了方思明的指尖,原随云就立刻知道是他。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跟着原随云的几个人本来是在院外待命,听见里面的惊呼声,也跟着冲进来。房间里的场景让他们吓了一跳:阴冷逼仄的房间里,朱文圭面目扭曲,脸上定格着仿佛是狂喜又仿佛是狂怒的表情,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他们的主人原随云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气息奄奄的方思明。


  “都结束了……随云,我把一切都结束了……亲手结束了……”方思明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无奈的笑,他两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天空,仿佛在目送一群离去的亡灵。“……大明建文皇帝二皇子朱文圭,薨……”


  泪水从方思明的眼角滚滚滑落。可是再多的眼泪也洗不掉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好了的痛苦。


  方思明的最后一个意识,是原随云冲着手下怒吼:“别愣着!快准备马车,送他去广宁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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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字数的一章。


  第四次写死朱文圭了orz。毒皇朱文圭,被义子和义子的男朋友毒死了三次,现代AU里枪杀了一次。


  这次大概是被毒的最惨的一回,先毒成老年痴呆,再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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